再見了愛麗斯

今天晚上，Ellys要走了。

這晚，我和太太回到娘家，外母依舊獨自坐在客廳中央，Ellys在廚房準備晚飯，大家都沒有作聲，一切沉靜如常。

Ellys 在外母家當了半年傭工，最終，還是受不了外母的脾氣，辭職回印尼老家。今晚，是她的 Last Day了，也是她為這個家庭，準備最後的一頓晚飯。

我不明白，為什麼，大家總是沒有時間，可以好好的一起吃頓晚飯，為 Ellys 歡送道別？

「很好吃！」小姨和太太，不時都稱讚 Ellys的廚藝。

「那裡好吃！！」外母每次都這麼劈頭一句：「味道很淡！」又愛發嘮叨：「怎樣吞呀？」

淡跟吞的關係，全是歪曲邏輯。

餸菜，一般都給踐踏得一文不值。我從沒有聽過外母稱讚過 Ellys，她總是在雞蛋裏挑骨頭。其實，對一個用心做飯燒菜的人來說，那是太多批評，太多打擊了。

有次吃晚飯，小姨對大家說，早上上班前，她發現耳環不見了，急著出門，吩咐 Ellys 找找看。其實，要在一個六百平方尺的單位內，找一顆耳環，成功找著的機會率，微乎其微。然而，大部份的家庭傭工，只需要隨便認真找找便行，不外乎為了做些動作給主人看，嘗試過了，也就是。那比起踢足球守龍門，接不著十二碼定點射球，其實還要來得輕鬆。

「她竟然找著了！」小姨驚嘆道。

太太問：「在那兒找到？」

小姨道：「在浴缸一角！Ellys 很細心。」

老實說，有些傭人找著了，不作聲，拿走或丟掉也可以。誰都知道，什麼是認真對待你說話的人。

可是，外母卻冷冷的道：「沒什麼特別，她習慣的。」

她的意思是，Ellys 習慣做家務，也等於習慣找東西，找著了，沒什麼特別。邏輯混亂得相當清晰，令人乍舌。

外母待 Ellys，每事也找些不足，找些不好，不斷予以否定，做得好的地方，固然沒有欣賞，反而不斷給剔出毛病。

Ellys放假，她又會說：「為什麼她又放假？」

這是勞工例呀，大人，傭人也是人，也需要休息，也需要朋友。她竟可以反駁道：「可以不許她放的。」

這是什麼心思？怕吃虧？

人情刻薄，真是要命。

太太和小姨知道自己的母親態度讓人難受，她倆對待 Ellys 總是客氣，總是寬容。

外母在旁又一句：「不要縱壞她。」

那裡是縱壞！你給氣人家受，你的女兒正在替你補鑊。要知道，今時今日，市場供求，請傭人，誰靠誰。

不知為什麼，上一輩的人，特別是婆婆類別，總是認為，待人好會給人欺侮，對待傭人，定當要一副尖酸相。即使別人怎樣努力，仍要不斷批評，健康的，也會給憋出病來。

一個人如果在工作上付出努力，卻沒有得到應有的稱讚和欣賞，在這樣的環境生活，宛如地獄。

飯餸已煮好，放滿一桌。可是，小姨尚未回家，原來，她和新聘請的印傭，正在回家途中，快要到達了。小姨吩咐，新舊交替，覺得碰面尷尬，在電話中，催促太太請 Ellys 離開。舊的一個正要離去，新的一個正在趕來，新舊交替在半小時之間，小姨掌握時間也頗狠。

小姨待 Ellys 一向感情豐富，不過，臨別珍重一刻，也安排不了時間回來見一面，或者在電話中，也可以說句最後的再見吧。這，未免薄情。

逐客令一下，Ellys 便急著更衣，拉著笨重的行李，走到大門處。我才剛吃了口飯，便突然到了送別時刻，而送別的十里亭，僅僅是離桌咫尺可抵的大門。原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跟送別的路途，是反比例。

我抱起 BB，和太太走到大門處，送別 Ellys。

外母繼續吃飯，視若無睹。

其實，自從 BB 出世後，太太便吩咐 Ellys 每天下午，到我們家來照顧他。表面上是工作，實際上是給 Ellys 一個藉口，暫時逃離一下充滿責備的環境。這數月，Ellys 差不多每天下午都來照顧 BB，不知不覺，BB 竟然成為 Ellys 生活中，重要的小人物。她也就只有在照顧 BB 時，我才看見過她的笑容。

本來，今天下午，是 Ellys 最後一次過來我家，照顧 BB，不過，外母臨時不批准她過來。有沒有特別原因？沒有。

於是，我將寶寶送向 Ellys 臂彎道：「你抱抱他吧，他會很掛念你。」

BB 定睛看著 Ellys，似懂非懂。Ellys 緊緊抱了 BB 一下，別過臉，忍著淚。太太看著，臉上不覺已滑落兩顆豆大的淚珠。

我抓著 BB 的手，揮揮手說：「姐姐，Bye Bye 啦。」

太太臉上劃了兩行淚痕：「Ellys，多謝你呀。」

看著太太，我的心一動，很喜歡她善良的心。

Ellys 點著頭，別過臉，強忍著淚水，那是百般委屈的淚水，我看得出，Ellys 的性格，屬脾氣倔強那一類。

我去找紙巾給太太，只聽外母厭煩道：「哭什麼，是她自己要走。」

這話，太涼薄了。一個人，對一處地方，如果沒有感情和關懷的話，離別之際，是不會哭的。莫說你不喜歡她，單單是她勤奮工作，努力照顧家庭起居，表現有目共睹，而且，她住在這個家庭，從來沒有私人空間。廳中的沙發，便是她每夜的床舖。說再見，應該以後也不會再見了，為什麼連最後一句說話，還要是一把利刃？

她是外傭，不是下人。她來幫忙，而不是來給人指責攻擊。你愛護你的女兒，她也是人家的女兒。只是，她的祖國，沒有能力，為她提供良好的工作。如果外母是我的親母，我肯定炮轟她。

有人說，家庭傭工，來去匆匆，不會跟你過一生，不需要對待他們太好，也犯不著動離別的感情。我卻認為，這是一種感情吝嗇，也是一種害怕感情受傷的自我保護。其實，人生匆匆，能遇上好人，即使一位傭人，用力善待別人，打什麼緊？何況，那是天天跟你住在一起的人。

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應該慷慨地付出真誠。

Ellys 將行李拖出門外，定定神，猶豫了一下，突然，回身走入客廳，向外母道：「婆婆，我走了。」

大方。好人的表現。

我聽不到外母有說再見，面對 Ellys 的道別，外母究竟有沒有點頭，有沒有揮手，還是不理不睬，不得而知。我也不打算追查，讓這最後道別的回憶，留給她們倆。

Ellys 動身出發，太太抱著 BB，揮手作別。

我送她下樓，送她上計程車。在這個家庭生活了半年，最後送她的，竟然是我這個外人。看著計程車遠去，我覺得，Ellys 終於可以放下指責的包袱，重新前進。

一直，她很努力照顧外母，很努力向一個攻擊自己的人，歇力付出愛心，但太多的指責批判，實在招架不住。

招架不住，是因為 Ellys 還年輕，並不老練，對這個家庭，傻乎乎的付出感情。我知道，她是善良的，她不想自己憎厭別人。

我記得，我和太太曾經向 Ellys 打趣說道：「BB會很掛念你。」

Ellys 搖搖頭說：「長大後，他會忘記我。」

我說道：「放心，BB 長大後，我會告訴他，曾經有一位來自印尼姐姐，很愛護他，很愛鍚他。」

希望Ellys的善良和忍耐，有感染到 BB 吧。

再見了，愛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