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陳醫的送別

查看手機，收到陳醫的訊息，他告訴我，父親過身了。

大清早，我瞪大了眼，光著上身，坐在被窩中，一片愕然。

陳醫和他一家，是我初出道時，接手的個案，想不到五年後、十年後，還是沒有放下。

雨，又老是下過不停。。。。

緊緊抓著雨傘，不停的，跳過通州街上的水氹。為什麼，重逢，總是要下大雨？Help People to Help Themselves，幾多人拿著這金科玉律，在盲著，在躲著。

頂！！！！！

獨個兒在街上跳著避車，沒練過鐵掌水上飄，混身已濕透，心中大為光火：自己已經錯過了陳醫成家立室的大日子，難不成，他的「白事」，我也要再次錯過吧？？？？

雨愈大，心愈滾。

好不容易，在橫街，開始看到靈車，看到花圈店，又好不容易，終於的，找到了那間，小小的殯儀館。

Thank God！

看看手機時間，殯葬禮儀，比原定，已遲了半小時。

喘著氣，我小！心地滑，不能急！！！　只能快！！！！內心，正在猛然的燒著十級大火！

匆匆跑上數層，穿「佛」越「道」，走廊盡頭的光芒，終於見到，那大刺刺的名字，那久遠的名字，只是這次不在 Case File 上，卻被藍白花環，圍著。

抽出帛金，扔給控制台，一元一甜的「吉儀」也不理，闊步闖進禮儀堂。

几乎讓我掉淚，遲了半小時，現場，大伙兒正悠悠唱著基督教的《送別曲》。正將老陳醫，送到天鄉。

遠遠望見，前方家屬一排中，有一人，便是陳醫。

真的是他，太久太久沒見，想不到，他結婚後，原來已留著「披頭四」的髮型。以年輕中醫來說，很前衛。

人人也在唱著詩，場面摧哭，他卻站著，雙手護在春袋前，雙拳揑得緊實，一味不斷的在抬頭，在低頭，不停的望向天花，又望向地下。

我知道，他是抵受著《送別曲》的威力，又，抵受著，送別一位自己又敬又愛的老中醫---的威力。

跟大伙胡亂唱著《送別曲》，看著他，正努力的，在抵擋老父最後的破惘。他只能木訥的，堅強的，簡單的，站著，硬頂著，抵受著，那一直以來並不屬於他的沉重。

看到一個自己的老個案，走完人生盡頭，又看著他的下一代，給老父硬朗的送別，這場面，這職業，要是太上心，自己只會內傷。

大伙走著音調的唱著《送別曲》，不知是缺乏音樂訓練，還是沒法唱。淚湧缺堤，豆大的透明珠，奪眶而出，掉在地上。幸好自己遲到，站在後排，沒什麼人看到。

大台高叫，那些遲來之人，可以把握最後機會，排隊出來敬禮。我當然，尾隨大隊，作鞠躬之列。

「竹中先生！」突然有人高叫。

然後，我本能向著主人家，向著那很久沒見的披頭四，尷尬笑笑。

拉著我的手，陳醫拖著我，跟他各家人介紹：

「東華三院的竹中先生，來了！」

「這是東華三院的竹中先生！」

「他來看我們了。」

老家屬，在驚嘆，噢噢噢的，多謝多謝，我不知道他們的意思，應該是太忙太亂，來不及反應。

當年，他還是小伙子，一個人，頂起一頭家。到今天，他在大家庭中，還頂著。

我心中在感動。

老實說，在我眼中，除了自發同工外，東記，中高層，是那種德性，心中有數。但我認為，此時此刻，還是不屬於任何人，也不屬於任何機構，單純的哀傷時刻，全屬於他們。

任何角色的出現，也存在著瞬間的意義，即使，是個退役的東記人。

緊緊的，重重的，握著他們的手，感覺，卻還是怪怪的。。。。可能，我已徹底忘了那種包容的直覺，無私的觸感，極其量，現在每天，不過是個騙子，是個演員。

實況需要，沒法子，喚出人格中的九號，撐起社工的勢頭，厚重緩慢的慰問，跟家屬，穩固的，續一揸手，續一問候，彷彿，一切時光倒流。

我知道，面對生命無常，對未亡人來說，在重要時刻，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的慰問，可能反倒是一種特殊的驚愕、特殊的慰藉，又是一種特殊的祝福。只要他們感到，亡者，在世上，仍是被關懷，仍是幸運，是多麼重要的心理舒解。

問自己究竟在做什麼？但本能驅使，仍要扮下去，裝下去。。。。。他們這刻，只需要一個角色，一個任何人也能充當的角色。。。。


一邊給他們送上祝福慰問，耳邊不其然響著《千之風》：

「I am a thousand winds that blow....

   Do not stand at my grave and weep....
 
   I am not there; I did not die.....

   I am a thousand winds and blow....」

陳醫拉我到一角，給我遞上一張A4紙，是他的告別書，當中，他為老父寫了一首送別詩，非常美麗，卻無意中，衝著自己的 Hidden Complex 而來，閱後，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的，再告別，喘著氣，便衝出那千之風樓，在樓下，氣悶著。幸好，九號小方跟他們揸完手後，立即下來扶著。

雨，仍在打著路邊的破爛的竹圈和殘花。

重重的，狠狠的。

我 Whatsapp 給前上司：

「 Dear Supervisor, a session of home visit has been finished by this rainy night.

     Family's unfinished business has been resolved at the moment.

     The client reported that he has transformed into a thousand winds that blows....

     No further need has been identified.

     The present case is suggested to be closed.

     Duty Off, as reported.

    Good Luck, my friend, as always.」